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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人省思的聖誕節
吃早餐時,家人興奮的告訴我他一早出去溜搭的收穫,他在旅館隔壁的旅遊中心問到些有關面具節及英文導遊的資訊。我當然明白他告訴我這些的用意,但老實說,我對杉普雷先前做出的承諾並不抱太大期望,特別是當非洲人說沒問題的時候,那才最有問題,但有些事情是必須對黑人社會有些認識的人才能理解他們的行為邏輯,即使自己也不敢說已能全盤接受,而我也不奢望家人在兩個禮拜的非洲之旅中就能由衷享受這塊土地;從此行一開始,就覺得自己像夾心餅乾,被夾在推與拉之間無法得到清靜,真夠累的了。

九點鐘,我們出發前往Djénné。在車上杉普雷說前晚又聽到往Tombouctou的路上傳出路匪搶劫的消息,他語帶警告的說,黑人土匪只會對白人下手,碰到自家兄弟則會放他們一馬,又說自己身為這車的領隊,有義務要保護大家的安全,言下之意似乎要說服我們取消去T市的行程。我聽了心裡有千千萬萬個不答應,T市可是我此行唯一期待的地方,說什麼也不能從行程表上刪去,但因須顧及到家人跟小朋友,我當下沒做太大反應,只照實傳達杉普雷的訊息。家人雖覺得有些掃興,但也認為沒必要做偏向虎山行的冒險決定,便建議可以再回Bandiagara參加面具節;杉普雷想了一下說,那等晚上問過當地人最新狀況後再做決定。

到D市後,我們先找當晚落腳處,原本排訂住宿的旅館已經沒空床位了,我們只好找另一間,而另一間旅社的狀況又很糟,但已別無選擇,最後還是決定委屈一晚。吃完中飯,我們準備開始逛大街,這次杉普雷信心滿滿的說找了一個相當有經驗的英文導遊,沒多久,我們在廣場市集碰到這位老兄;如果以年紀來論斷,他絕對資格夠老,至於英文解說方面,我只聽懂百分之五十,而從家人及小朋友的疑惑表情,我已讀出他們給這位老兄打的分數。晚上回到破爛旅社用餐,即使我們中午在check-in時就已點好晚餐的菜色,但還是足足等了一個鐘頭才見餐點從廚房端出來。稍晚我們去當地的文化中心看音樂劇表演,小孩雖不懂演員間的對話(不過該劇對話也不多,主要是以肢體表達整場情境),仍看的津津有味,也算過了一個別有風味的聖誕夜,而隔天早上家人出去散步時還碰上前晚的劇團演員,據說也是從瓦加還是Bobo來的。

按照原訂行程安排,廿五日本該由D市出發前往Tombouctou,但杉普雷一早見到我,就提要變更行程的事,我當場臉垮了下來,不只因為T市去不成了,更因為我得協調家人同意杉普雷推薦的行程。家人對取消T市行並無太大意見,但表示希望回Bandiagara參加面具節,杉普雷先是藉口推託,後來因家人幾天下來對行程安排的不滿情緒瀕臨爆發邊緣,加上我兩頭奔波時的愁容滿面,才勉強同意回到B市,於是一車人帶著各自的行李跟心情繼續下一站的旅行。車子在駛離破爛旅館兩個鐘頭後發生了這次旅行的關鍵性災難:引擎熄火,怎樣都發動不了;一群無奈的人在無人的荒野面對一台無法動彈的車,再也無力相互指責。因為正逢聖誕假期,行經這荒郊野外的車輛少得可憐,等了好一陣子終於見到有車子經過,我二話不說站到路中央攔車,車停下來了,先下車的黑人司機居然是法伊薩的朋友,三個老黑於是埋頭研究車子哪出了問題,後來車內的四個白人也跟著下車,是一家法國人,其中大女兒在布京一個NGO工作,她的父母跟妹妹趁聖誕假期來非洲探望她,家人很感激也慶幸總算碰上會講英文的人,聊天中才發現原來這家人的小女兒曾在家人的居住地當過短期交換學生,多了這層關係的牽扯,更感到緣分的奇妙了。三個男人看來對耍脾氣的車子一點辦法也沒有,期間又有一輛車子經過並停下來看我們有否需要幫助,也是一家法國人,年輕的白人父母跟一對黑白兄妹,這對夫婦領養的小黑人下車時好像不太舒服,年輕媽媽細心的照顧他,好一幅美麗的畫面。三個大男人真的對車子束手無策了,最後只有請第一家法國人拖著我們到最近的一個城鎮修車,短短二十多公里路,硬是花了一個多小時才開到一個稍具規模的小鎮,我們在此跟法國家庭告別並留下大女兒的在瓦加的聯絡方式,我心想這樣的恩德不論如何也要回報。

拋錨事件如此遮騰了一上午,到小鎮時,杉普雷先幫我們找好用午餐地點,說修好車就回來找我們,之後便趕去修車廠跟法伊薩會和。餐廳裡沒啥客人,但即便如此,等候餐點上桌的時間一刻也沒少過,只是上菜後卻怎麼也嚥不下;家人跟我一早上未釋放出的緊繃的情緒似乎已悄悄昇華到空氣中逼近臨界點,如果這世上有一種眼鏡可以看出人的情緒氣象,相信當時我們那桌的上空已經烏雲密布,很快就要打雷閃電了。兩點多用餐完畢,杉普雷沒出現,侍者幫我們結帳後便先離開,整個餐廳就剩我們這一桌客人,我跟家人坐在餐廳的正中央,小朋友得到家人的許可在附近玩耍;家人說話了,這段對話包含了一些我們家庭的過往跟家人此行對我的觀感,有關前者我沒啥好跟大家報告的,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至於後者,倒讓我對自己有更多的確認與反省。從不認為我在為或能為任何人體驗生活,每個人在決定自己下一步路子的同時就已選擇捨棄另一種可能的人生,而在自私與不誠實之間,大部分的時間我選擇了自私,我以為人生像是一場賭注,下注後就得離手,一直回頭望只會讓自己輸得更徹底。非常清楚自己是個自私又任性的人,對於家人指責我吝於與人分享我的生活經驗跟不願為親人做一丁點犧牲,當下我完全無法反駁,因為長久獨居異地,這些問題都因時空的關係很久沒出現在我的腦子裡,能為父母做到的便是每週一通不到五分鐘的電話和回台灣期間跟他們出去吃飯一至二次。有位朋友說,我是個需要比較多自我空間的人,害怕別人會魯莽的一腳踩進自己的堡壘,因為這會令我不知所措,我想他是對的,我愛自己勝過朋友,愛朋友又勝過家人許多,也難怪家人在幾天相處下來做出了當的我朋友好過當家人千百倍的結論。

四點了,杉普雷依舊沒出現,餐廳裡兩個哭成淚人兒的中年女子平行坐著,小朋友即使已玩到無處可娛樂,仍盡可能離兩位大人遠遠的。家人跟我無話可說了,起身出餐廳去找小朋友,我整理了一下情緒擦掉眼淚,出了餐廳便往修車廠的方向走,其實我哪知道修車廠在何方,只想著反正小鎮就這麼點大,總會找到他們的。亂繞了一圈只看到一間修車廠,但法伊薩跟杉普雷並不在那,問了車廠的人也說沒見到有這麼一輛車跟兩個布國男人來過,無奈只有往回走,並盼望回到餐廳時他們跟修好的車都已在那等我。回餐廳的路上發現不知應如何控制自己的步伐:走得太快,害怕要面對一對三的無言場面;走太慢,又怕大家都已在那裏等我。回到餐廳,期盼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家人跟小朋友仍在門外等候;家人說得做最壞的打算,我於是跟隔壁藝品店的店家借了電話打回布吉納求救,打給旅行社老闆娘,她叫我先找間旅館休息,她會盡快連絡杉普雷去旅館找我們。問題來了,我布國的手機無法漫遊,杉普雷連絡不上我的,此時藝品店的巴巴大哥(Mon frère Baba)毫不猶豫的說要把手機借給我,我為他的好意感激不已,又問了一堆如何歸還的問題,他說等找到司機隔天再拿來還他就好,BTW,巴巴大哥還找他朋友騎摩托車到附近的車廠去問有沒有杉普雷他們的消息。六點出頭,我們四人帶著巴巴大哥的手機離開餐廳,找到旅館休息,這時差不多又到晚餐時刻,我們兩手空空的全沒行李可整,索性到旅館餐廳用餐,上菜前我先打了幾通電話給旅行社老闆娘,但無人接聽,只好打給熱心台商求救,請他想辦法再跟老闆娘聯繫,後來跟台商的女兒講到話,她說家裡正在開聖誕派對,可惜我不能去參加,我說能平安回到瓦加就要偷笑了,派對,留給明年吧…

晚上仍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想著杉普雷會突然出現。七點多,期盼已久的驚喜終於出現,杉普雷帶著苦笑來到我們的餐桌前,已忘記我們是否仍有力氣責備他惡意失聯七小時,他解釋車子的狀況比想像中的糟,後來是到Mopti的車廠更換零件,這中間他一直想回來找我們,可是叫計程車太貴,他們只好撐到車子修復後才回來。晚餐中,家人表明也不必回Bandiagara看面具節了,他只要平安回到瓦加就好;經過這一整天的意外,我於是堅持杉普雷要帶大家回Mopti 的五星級旅館休息。離開小鎮前,我要求先回巴巴的店歸還手機,但到達時店門已經拉下,我打了電話給他,他說已經回到家,他把遇上我們的這段告訴家人,他老婆還責怪他為何不帶我們帶到他家作客,我告訴他我們今晚要去Mopti過夜,他又叫我到M市後打電話給他弟弟,他會交代他弟弟照顧我們。隔天一早我們回到巴巴的店,他依舊是用熱情的大嗓門迎接我們,家人為表示感謝,在他店裡光顧了些紀念品,巴巴說,從布國來的朋友就像兄弟姊妹般,又送了小朋友一人一個小禮物。

告別義氣海派的巴巴,我們一行人只有一個共同的願望,車子不要再出差錯的平安回到瓦加,但事情總與願望相違背,出發不到一小時,我們就被警察攔下,警察攔我們的目的不過是為了要錢,但結果是車子停下後又無法再發動了。馬國警察碰到這情形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幫我們找當地人載著杉普雷去鄰近小鎮求救兵,但這次我們不許法伊薩同時離開我們的視線,留下他跟我們在荒郊野外跟馬國警察聊天打屁。後來回瓦加的一路上大小意外仍免不了,但大家都越來越釋懷了,車子在晚上七點出頭終於進入瓦加市區,因為知道自己不會再繼續隔天前往野生動物區的旅程,於是晚上作東請杉普雷及法伊薩吃頓最後的晚餐。

曾經大少爺
車子在快到布吉納的邊境又拋錨了,這次大家不再慌張,所幸下車跟村民聊天順便等待救援。

法伊薩滿臉無奈的向我走近,我沒說話,只遞了根菸給他。不知為何他突然講起他家輝煌的過去,他說父親曾是個非常有錢的人,在瓦加擁有獨棟豪宅,當時靠父親供養的親戚朋友不計其數,家中總是高朋滿座,即使當時法伊薩年紀還小,但已有十足闊少爺的架子,經常跟朋友出去狂歡至三更半夜才回家。可惜好景不常,父親的事業在他十歲那年因被朋友惡意倒債而宣告破產,一家人於是搬到鄉下種田,過著白天工作,晚上七點不到就上床睡覺的日子,他告訴我鄉下生活之單調無聊絕非我所能想像。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他十六歲考上駕照那一年(通常需年滿十八歲才可以考照,他父親好像透過關係讓他取得考照資格之類的),父親託友人帶他來瓦加工作,法伊薩這才重回暌違已久的城市生活。這些年來,他從修車廠的技工做起,之後幫人開車,直到現在跟朋友合開了一間小車廠,也算半個小老闆。法伊薩說,自從來瓦加工作,他便把賺到的錢分成三等分,一份用來支付生活開銷,一份拿來供妹妹唸書,另一份則是留給自己未來討老婆用的;他表示自己非常省吃儉用,從不亂花一毛錢,目前已有些許積蓄,也把妹妹接到瓦加來繼續唸書,二十三歲的他現在只差找個好女人共度未來。

好不容易終於遇上一輛車子經過,大夥兒趕忙跑到路中央招手,停下來的是台從布吉納開過來的車,家人主動上前以英語跟他們攀談,沒想到車上的黑人大哥“供英語馬ㄟ通”,一聽說我們是台灣來的更是開心,他說之前在布國的政府機關做事,參與過一些由公司援建的計畫案,曾跟公司的一些同事共事過,現在則是為西非地區的一個國際性NGO工作。在布國鄉親的幫忙之下,引擎又再度發動,法伊薩一刻都不敢遲疑的加足馬力往回家的路前進(但沒多久後又熄火了,這次則是找到一輛掛英國車牌的大型遊覽巴士幫忙拉了一小段才又上路…),而我也再沒機會聽到他繼續這段曾經大少爺的回憶。

曾問法伊薩有關旅行社跟他租車的事情,他向我坦承,杉普雷所屬的旅行社跟他的車行有長期合作的關係,通常旅行社一接到案子便會到熟識的租車公司找尋適當的車子,價錢自然比旅行社跟客戶收取的價錢要便宜的多,法伊薩拒絕透露旅行社租車的價格,並求我千萬別跟杉普雷提這檔事,因為一旦彼此間的默契被破壞了,他的車行就再也接不到杉普雷的案子,這對他的收入會有很大的影響。由此再度驗證了一件事,以大吃小、層層剝削的勾當到處都在進行,且已成不變的定律,無奈的是,在窮人的世界裡,你沒得選擇,與體制對抗只會加速自己滅亡。

我搬離布國後,法伊薩偶爾會給我寫信,最後一次接到他的消息正值國際糧價飆漲,許多非洲及中南美落後國家因物價波動導致民不聊生,當時布京也曾發生過幾次示威暴動,他說日子快過不下去了,希望我一切順利平安。

夭折的畢業旅行
車子開回瓦加的路上,家人又提了一次接下來野生動物園的行程不必我勉強同行,只要幫他們找個英文導遊就可以,至此,我知道自己的畢業旅行已提前抵達終點。晚上回到瓦加後趕緊聯絡雅哥,問他有沒有認識會講英文的朋友,他給了我一個專職翻譯的聯絡方式,不過後來因他索價太高只好作罷,幸而最後找到一個即將赴台念書的布國學生表示願意陪家人一起去動物園。隔天一早學生先到我家集合,然後法伊薩載著一車四大兩小再度啟程,留下無力的我跟兩隻懶懶的貓在家裡。

後來再翻起那頁沒用過的貝南簽證,心裡總會對這未竟的旅程感到些許遺憾。

加入黑社會
這是一次了無生氣但十分深刻的旅行。透過家人跟黑人的眼,驚覺到自己的轉變是如此巨大與不可逆,才發現我在努力學習打入黑人社會的同時,已經不自覺的變成個不黑不黃的人了。家人的一句話讓我一直無法釋懷,他說:以我對待自家親人的方式,他相信黑人也不會真心接納我成為他們中間的一份子;對此我無法反駁,因為就連自己也不敢肯定想親近黑人的心態究竟正確與否,或者這不過是另一種優越感作祟的表現方式罷了。這所有疑問,只有在我願意誠實面對自己的情況下,才能抽絲剝繭得出答案,而目前的我還沒準備好要承受這痛苦。

經過這次旅行,家跟家人在我心中的定義已越見清晰,有些事說明白了會讓人很悲哀也挺難堪的,索性就不說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與親人的相處,時間與空間向來是我最好的保護傘。那阿莎呢?狄亞羅呢?還有好多好多離開之後仍一直留在心中的名字呢?對我來說,他們又該算是什麼?

消失
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想從認識的人面前消失,最好的辦法就是獨自去非洲旅行。

在這裡,每件事都不成問題卻永遠無能為力;在這裡,沒有你習慣熟悉的臉孔卻人人都是朋友。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見了,你便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我。

Le voyage est fini, mais la vie continue…(旅程雖已結束,但生活仍得繼續…)

後記:星期天的傍晚目送家人走進機場管制區,轉身準備離去時聽見有人喊我,是杉普雷跟法伊薩,我驚訝他倆怎會出現在這裡,本以為他們來接客人的,杉普雷說他們是特地來向家人和小朋友道別,但見家人離去時情緒激動不已,便又躲起來了。我們三人坐在機場外頭交換了幾句無奈的心情,然後各自回家去了。

ps:我po了一些照片,幾乎都是第一次去的時候拍的,只有三個黑人的照片是這次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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